十年浩劫必不可免会给人们的头脑打下深深的烙印。这种烙印可能产生消极的结果,使人从此一撅不振,随波逐流度时光,对国家的前途、民族的命运丧失信心;也可能产生积极的力量,使人精神振作,从逆境中崛起,不屈不挠地为国家的前途、民族的命运而抗争。
我是前者还是后者呢?西方的善于思考的学者急于了解。他们中有的人把体温表插到我的腋下,试图在这个问题上测量我的体温。
这件事发生在英国伯明翰大学——我的友好的东道主的校园里。我应邀出席了一个场面热闹的欢送会,欢送一位英国学者到美国去定居,进行学术研究。光临者都是数学界的知名人士。在轻松的气氛中,一位风度翩翩的女学者来到我面前,敬酒攀谈。她突然扬声问道:“华教授,您不为自己回国感到后悔吗?”
“嗯,温度表插过来了!”我思忖着,一面满面笑容地举杯应酬,一面斩钉截铁地回答她:“不,我回到自己的祖国一点也不后悔!……我回国,是要用自己的力量,为祖国做些事情,并不是为了图舒服。活着不是为了个人,而是为了祖国……。”
我的回答引来一片掌声。
这段即席谈话虽简短,但确是我回国三十年来经常用来激励自己的肺腑之言。我回国之前,一家人住在美国伊里诺斯州阿尔巴勒城。美国是个不惜高价优待“科学大脑”的国家。在那里我有着一座舒适的洋房,经常高朋满座,净亮的“顺风”牌小轿车似乎自然地告诉人们,我的—切都是顺风如意的。可是当新中国诞生的消息传到我耳边的时候,如同在我脑海的平静水面上投下了一块石块,以同心圆的涟漪向四外扩张着,我的心激动异常。新生的祖国对我这个海外赤子产生了极大的引力,优越的物质条件可也牵不住我似箭的归心。科学没有国界,科学家是有自己的祖国的。恰在此时,周总理的号召送来了东风,为我回归祖国的心愿增添了加速力。我于一九五零年毅然抛弃了洋房、汽车,登上邮船,直扑“母亲”的怀抱。
在春光明媚,充满生机的祖国怀抱,我迎来了自己科学研究的春天。回国初的十五年中,我走在一条平坦的大道上,每年春种秋收,欢欢喜喜。先后出版了《数论导引》、《典型域上的调合分析》。还和万哲飞同志一起合著了《典型群》,和王元同志一起提出数值积分的新的计算方法。我在研究优选法理论的基础上,还写了《优选学》一书。为了把优选法和统筹法推广到群众中去,我又先后写出《统筹法平话》和《优选法平话》的通俗读物,让数学工具在生产中发挥了直接作用。此外,还为中学生写了《杨辉三角》、《数学归纳法》。……
可是,谁知步入第十六个年头的时候,我被卷进一场无法抵御的政治风暴之中,弄得走头无路,几乎精疲力尽。是毛主席、周总理的支持和鼓励,才使我在十分困难的情况下,鼓起勇气,根据数学理论,把杂乱无章的实际问题归纳成应用广泛的简单明了的数学问题。本来年逾六旬的科学工作者已可以告老退休了,还走什么新路。我之所以年过六旬,还有勇气在数学上探索新路,除了党的关怀外,还因为得到许多实际工作者的帮助和教育。如在推广优选法和统筹法的实践中,由于专业工作者和群众结合,我扩大了眼界,才使这一成果超出了数学的境界,把科学转化为生产力,在经济方面收到显著效果。
毛主席、周总理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关怀,保护和鼓励我,希望我成为祖国真正的人民科学家,为祖国的科学事业,为社会主义建设,多做出一些成绩。对此,我铭刻在心,时时激励自己。
使我很难忘记的是,一九七八年我患心肌梗塞,开始住在哈尔滨医院,后来转到北京医院。一月十九日,华国锋同志到医院亲切地探望我,使我倍增了前进的力量。
这一切使我进一步感受到祖国母亲的温暖,更坚定了我的信念——永远跟着共产党走,永远走在社会主义的大道上。我曾于一九六三、六四和七六年多次递交了入党申请书。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五日我出国讲学前,又一次向党提出了入党申请。我在这份申请书的结尾写道:“虽然现在蒲柳先衰,心颤、眼花、手抖、头发白,但决心下定,活一天就为党工作一天,活一小时就为党工作一小时,……对党,对人民,对祖国起些微薄的作用。”
就在我出席伯明翰大学校园里那次欢送会之前,一个佳音从祖国的心脏北京飞越大洋飞到我的耳畔——一九七九年六月十三日我被接受为中国共产党党员。为了表达我对党的坚定信念,今年二月份我写了《破阵子·奉答邓大姐》这样一首词:
老同志,深愧作,
新党员,幸勉称,
横刀那顾头颅白,
跃马紧傍青壮人,
不负党员名。
这次出国访问,我在百群上的调和分析、数值积分、混合型偏微分方程,哥德巴赫问题新探索、普及数学方法的经验等十几个方面作了演讲,阐述了纯粹数学和应用数学方面的许多问题,引起了英、法、荷兰、西德数学界同行的浓厚兴趣,博得了他们的好评。
后来我到法国南锡大学,参加那里为授于我荣誉博士学位举行的仪式。我向坡形的讲堂上望去,站满了身穿博士袍的学者,个个都是德高望重的老人。当主席向各位院士介绍我的学术成就时,全体与会者自始至终一直站立着。其中有位九十来岁的老人,由于站立过久,身子支持不住,不得不用颤抖着的双手扶在台子上。这时,我不禁热血沸腾,这些学者长时间的站立着,决不仅仅是对我个人的尊重,主要是对我们伟大的祖国,伟大的中华民族的敬仰。当主席把博士绶带挎在我中山装上的时候,乐队奏起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,此时我的热泪夺眶而出。我默颂着:祖国啊,荣誉属于您,祖国啊,这异国他乡奏起的国歌再一次说明了您的伟大,我将永远作您忠实的儿子!
《爱国与信仰》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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